当垆沽酒只为君
文: 长发迎空
【上篇】 凤求凰
又是暮春时分了。自去年先夫西去,文君我又回到爹爹家中,不知不觉间,穷冬已尽了。而今,春日也带着微薄的沁凉渐行渐远,眼前的滴翠园,石砌小径,落花如雨,微风拂过,余香慢慢溢散,让人看了,心里好生怜惜。
自从再度回到家中,已过了一冬一春。每当黄昏,我总是会来到这里,对着这满园的花花草草,闻着这清郁寂寞的阵阵幽香,诉说我的淡淡心事。是呵,也只有对着这些默默无语的花儿和沙沙作响草儿,我才能卸掉日间里故作的欢颜,忍泪凝眸,幽幽怨怨地长叹一声,叹我那不解风情又百病缠身的先夫,更叹我红颜薄命注定孤独的一生……
对着园子里的一萍湖水,我俯身照去,水中的女子,黛眉轻染,樱唇微抹,容貌甚是娟秀清丽。只是,清秀的容颜也难以掩饰的惆怅忧伤,分明写在了她的唇角,眉梢,过早地凋零了那本应馥郁的芳华。再叹一声,我伸手拂乱了粼粼的水波,让那恼人的身影碎成了片片凄楚的无奈。想来以后,能与我长相伴的,也只有这花,这水,还有那一架琴,和一卷诗了。空闺独守,了此残生,将会是何等的寂寥,何其的孤苦。
……
是什么声音?不远处似有鼓瑟琴萧之声阵阵飘荡而来,悠扬悦耳。是我久不抚琴产生的幻觉吗?但又分明听得真真切切,不似幻觉。对了,今天早上听云儿说过,爹爹要宴请临邛县令王大人,和一些临邛县内的知名才子,来家中把酒吟诗,抚琴作乐,想必是他们了。其实象爹爹这样富甲一方的商人,终日商务缠身,对琴诗又有什么研究了,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这样的场合,出入往来的无非是那些个好舞文弄墨的穷酸书生,或是沽名钓誉的富贾官家,甚是嘈杂无趣。可是,为何今天这曲子听来,竟是如此的清亮空幽,似高山流水,又象珠落玉盘,仿佛要撩拨人的心弦,不似俗人所奏呢。
正好奇着,云儿小跑着朝我奔来。“小姐,小姐!”看着她一路绕过清水低吟的假山,气喘吁吁地终于跑到了我的面前。
“你这丫头,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不要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女孩子要稳重些。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规矩却总也学不好。倒说说看,何事慌张?”我嘴里埋怨着,眼睛却是笑吟吟地望着云儿。云儿是我最贴心的丫鬟,从小和我一起读书玩耍,能够识文断字,又聪明伶俐,快人快语,模样也长得俊俏,在我不开心的这段日子里多亏有了云儿陪我说话解闷,方得消磨掉不少的闲愁烦绪。
“小……小姐有所不知,今天家里来的贵客了呢!”云儿睁大了眼睛对我说。
“你不是早对我说过?县令大人要来,他来他的,与我何干?”我漫不经心地说,目光又飘到了远处湖心随波逐流的花瓣上,思绪亦随之浮沉恍惚着。
“不是呀,小姐,县令大人和老爷素有往来,平时也常有走动,他来本不足为奇的。我说的贵客,是另有其人呀。”
“这临邛县中,除了县令,还有谁称的上是卓家的贵客?”我微微蹙眉,有些不耐烦了,想着丫头终究是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话也是这么没深没浅,不着边际。
“是……是当今大才子……司马相如啊!”
“司马相如?!莫非就是那个号称‘天下辞赋第一人’的才子司马相如?” 我心突地一跳,忙不跌地追问道。
“可不就是他了,天下还能有几个司马相如呢?”云儿看我听得仔细,不禁得意道。
“当真是他?那可真是稀客了,素闻此人博学多才,弹琴吟诗无所不能,我曾读过他的《子虚赋》,笔落珠玑,文章锦绣,的确名不虚传,我也委实佩服得紧呢。只是还听闻此人甚是恃才傲物,且又行为乖张,不知今日爹爹怎生请的动他的大驾光临呢?”
“这个小姐就有所不知了,这司马大官人和县令王吉原是好友,想来是孛不过老爷的盛情之邀和碍于好友之颜面吧。”
“既是这样,我倒要看看这个传说中的风流才子究竟是何许人也,良机莫错,我们这就过去瞧瞧。”
“小姐且慢呀,大家都知道小姐的不幸际遇,也知道小姐回家多日始终深居简出……现在就这么跑了去,不吓到老爷客人才怪呢!”
“也是,那我们该如何才好?”我急急问道,牵着云儿的手又放了下来。想到刚才还在怪云儿冒失莽撞,怎的现在自己竟也乱了方寸?还不如个丫头想得周全。
“我倒有个主意。他们现在还在前厅的风雨轩饮酒听琴,不如我们悄悄过去,隔着屏风瞧个热闹也就好了。”
“也只有如此,既是这样,我们便快快前去,莫错过了司马公子的雅奏。”
风雨轩已近在眼前了,典雅别致地掩映在一片染绿的竹林当中。清扬的琴声在清风树影间跳跃。这是什么曲子?怎么以往未曾听过?竟是如此的婉转飘逸,出神入化!似天上的浮云飘过,悠哉游哉,不染尘埃,轻轻袅袅,拂过急噪的心,留下澄明一片。不由幽然陶醉,心神往之……以后定要让爹爹设法将琴谱抄下,以作习练。
耐不住强烈的好奇,我轻提罗裙,疾步上前,掩身于蓝绸绣屏之后,向里张望。堂前端坐抚琴的,想必就是司马相如了。他一袭粗布青衫,只顾全神低首弄琴,与周遭喧哗绚丽的场景竟显的那么格格不入,遗世独立的清绝,意在高山流水的志向,潺潺溶入了这宛若天成的清曲之中。再定睛细望,见可他几缕散发微遮前额,面容瞧不真切,纤长的手指在梧桐琴间洒脱地舞动,指尖过处,流淌出天籁之声,荡人魂魄。我情不自禁,以极弱的声音,跟着轻轻和唱起来……
这微弱的和唱,轻得连我自己都几乎不闻,全场的宾客更是浑然不察,谈笑依旧,只是,除了那操琴之人。不错,他的确听到了。否则为何我在他的琴音中听出了一分巧遇知音的欣喜?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迟疑着向我这边寻来,直到寻着了痴站在绣屏旁的我。刹那间,四目交汇,目光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如此俊逸清朗的面容,分明是我梦里时常出现的影子,还有嘴角的那一丝笑意,眼神中的一抹深情,陌生而又熟悉,竟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晕眩。连忙伸手扶住绣屏,我的目光依旧缠着他的,仿佛寻觅了生生世世终得相见,不舍离去。
蓦地,他忽然望着我竞放声高吭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琴声也既而变奏,初似落花翩翩,流水溶溶,转如风清月朗,鸾凤觅凰,渐又同儿女叙情,私语喁喁,词曲相依,其情切切,其意绵绵!我不由得醉了,醉得忘了所处何地,忘了所为何人,忘了所欲何求,心头暗念的,只有今生今世永永远远与这抚琴之人焚香弄曲,月下品茗,无俗务之烦心,无喧嚣之乱耳,可以弹素琴,阅金经……而这,不也正是他歌中所吐露的心声么?
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感动,心乱了,诗乱了,琴也乱了,苍茫尘世中,注定了我们在此间相遇,也注定我们,要经历风风雨雨,走过山山水水……
一曲唱毕,弦外之音我已尽解于怀,承蒙公子不弃,以曲相慕,以凤求凰,文君自当终身相许,不离不弃。有知音若此,一生何求?
【中篇】 当垆沽酒
“简直岂有此理!要嫁司马相如?万万不可,此事我决不答应!”爹爹听后大发雷霆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见他阴沉着脸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只是低首默不作答,却早已心意如坚。
“是啊,为娘知道你倾慕他的风流儒雅,俊美多才,但是,且不说他家徒四壁的困窘与我家家世有着天壤之别,单是你这新寡的身份,也不能说嫁就嫁的,那不是要遭人耻笑吗?君儿,听娘一句,忘了他吧。”娘在也一旁苦口婆心地相劝。
“总之,这个女儿是被你宠得越来越不成体统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请先生教她琴棋书画,会得越多,行径越是古怪!”
爹爹以前最得意的就是听旁人赞我不仅貌美如花,而且多才多艺了,总是骄傲地说有女如此,夫复何求。今天如是说,看来当真是恼的很了。
“文君本是寡妇,原该恪守妇道,今生今世清心寡欲永不言嫁,就在遇见他之前,女儿也是这样想法。但是,爹,娘,”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今日之文君,已非昨日之文君,昨日的文君心如止水,而今日,心中却只有司马公子了,今生只想好好去爱一个人。二老就成全了女儿的心意吧,难道真的要见女儿孤苦一生吗?”
“要改嫁,不是不可以,但绝对不能嫁给这个浪得虚名的穷酸书生。会吟诗作对能当饭吃当酒喝?枉我对你一番心血……多说无用,云儿,带小姐回房歇息吧。”
一路无语地回到香炉袅袅的听雨小筑。这尚不及一柱香的光景,我已作出了一生的决定。
抬头打量这栋伴我多年的玲珑绣阁,心潮难以平静。几柄红烛在如水的月光下轻轻摇曳,竹窗前两幅翠色绢帘是我精心挑选的,并用银色灰线在上面绣了折枝梅竹,边上打着湖色的流苏,多少个冷雨幽窗,我便对着这一袭湖色,幻出清梦联翩。如今,昔日的梦影竟会如此真实地呈现,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么?还是捉弄?
走向窗下的琴,调弦,试音,再一起手,白天里听到的《凤求凰》如山泉般从手指间淙淙淌出,才听过一遍的曲子,竟不带一丝凝滞晦涩。根本无须琴谱,它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间,永不磨灭。
一切都是天意。
窗外,斜月帘栊,飞絮蒙蒙,疏星渐遥,夜色已深。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唤将云儿过来,未及张口,云儿已看出了我的心事,眼里噙着泪花儿,抢先说道:
“小姐,真的要走吗?那云儿也要同去!”
“好云儿,不枉我白疼你一场。只是这次,确实不能再带上你了。连我自己都不知这一次出走,是缘是孽,是祸是福呢。”
“不管是福是祸,云儿都跟定了小姐!”
“云儿的心意我领了,此番与以往不同,司马公子虽一贫如洗,但我也不打算带走家中的一分一银。今后的日子想必会极为清苦。我要让爹爹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能与司马公子相守,对我而言,便是一切了,苦亦甘甜。云儿,你就代我留在家中,伺候二老,可好?”
说服了忠心一片的云儿,打点了几件简朴衣衫,卸下鬓间的珠钗步摇,我踟躇着走进夜色。晚风吹起衣袂舞动翩翩,绣花鞋的绸面被草间的露水打湿,带着一分不舍,两分依恋,三分期望,乘着月色轻柔,伴着满天星斗,我起程奔向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就这样,我站在了他的面前。我知道,我的长发是凌乱的,我的裙衫是染灰的,但是,我的目光依旧如水,笑意依旧盈盈。而他,月色下的身影更显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我用一双秋水翦瞳望着他,他也回我以同样痴恋的目光,然后紧紧地将我拥住。泪,迷蒙了我的双眼,沾湿了他的衣襟。轻轻柔柔地,他附在我的耳边低语:文君,你好美。知道么?我在等你,如同等待一个难圆易醒的梦,今生今世,我绝不负你!我不禁双颊绯红,凝视着他眼中的怜惜与爱意,再度躲进他的怀中不敢抬起头来,散乱了一头的青丝,纠缠着一世的情缘……
…………
没想到卓家小姐夜奔司马相如的故事竟会在一夜间传的临邛上下家喻户晓,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云儿也捎信来说,爹爹知道后暴跳如雷,当众宣布不再认我这个不肖之女,也不会给我一钱奁资。爹爹以为,我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挨不得清贫吃不得苦,过几天之后自会回去向他低头认错。他错了。现在的我,恰恰正享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谧与幸福。
明媚的清晨,我和相公山间携手,斟两杯水酒,相视而笑,相公再别下一枝带露的野花儿,轻轻簪于我如云的发髻,映红我本已陀染的面庞。有骄阳的午后,相公会在婆娑的树影下先抚上一曲相思弦,歌一句相思词,做为我为他烹制可口菜肴的嘉奖,然后我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到了黄昏,我们对着斜阳落辉把酒东篱,琴瑟合鸣。夜晚,一起挑灯闲读,呢哝弥室,相公如要写诗作赋,我便会在一旁随侍着,为他研磨,奉茶,捻烛,摇扇,为他红袖添香……
我的心已寻到归宿,只要能和相公长相厮守,再清苦的生活也无怨无悔。
如坐云端的日子终要落回实地,看完闲池花落,我们也要迟早面对柴米油盐的凡尘俗事。相公多年来怀才不遇,本已潦倒不堪,此番多出一个人的负担,一切更是要精打细算,方可勉强度日。眼见家中的积蓄有出无进日见单薄,我们最终决定在临邛县内开一家小酒馆,卖酒为生。酒馆取名琴雨酒家。
数月前的我怎会想到今天这样一幅场景呢?昔日绫罗绸缎品茶拨弦的千斤小姐,今天会荆钗布裙地坐于酒馆柜台之侧,素妆淡抹,算珠轻拨,招呼着往来的客官,不卑不亢,神态自如。而当今大才子司马相如,亦与堂内的伙计一般,穿着粗麻短打衣裤,提壶洗碗,谈笑风生。而嘈杂凌乱的粗俗之地,也会在我们的相视一笑间,变得如此清雅绝伦。
酒馆生意出奇的好,想来是许多人都对我们的传奇结合大感兴趣吧,琴雨酒家名声大作,每天的客人络绎不绝。而相公在酒馆旁另设的卖字铺面,也是门庭若市,相公作的辞赋更是被人们争相购阅传诵。我们的生活日渐安逸,相公的名声也远播全国。
【下篇】 白头吟
相公的名声渐旺,竟也展转传到了宫中。武帝欣赏相公翰墨,一道圣旨召见相公入宫面圣。如此光耀之事,再度传遍整个临邛县。县令王吉也频频来到琴雨酒馆,与相公饮酒叙旧,并 在言辞间暗示若有朝一日相公若是飞黄腾达,不要忘记提携老友,等等等等。
相公能够如此受皇上看重,我自是为他高兴,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正是我们长久以来的期盼吗?只是为何近日来我却只能强颜欢笑,心底里被一层莫名的恐惧占据,终日面对夕阳飞雁,无语。随着相公离去日子的临近,心愁渐浓。
相公似从我的颦眉微蹙间读出了我的恋恋不舍,从低婉长叹中听出了我的幽幽心声,他将我轻揽入怀,软语温存道:“此番面圣,对我们的将来至关重要,想来不用多久我自当折返,夫人不必牵挂。保重自己,若想念我,就弹上一曲《凤求凰》,我即便在遥远的京城也会感知”。“好的”。我答。嘴角牵扯着笑意,望着他熠熠有神的目光,我却难忍凄楚的泪水盈满双瞳。我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定会在无边无际的寂寞守侯中度过,直到被满溢的相思无情吞噬……
此次进宫,相公献上的《上林赋》、《大人赋》、《美人赋》、《哀秦二世赋》等多篇辞赋均深得皇上赏识,那篇为武帝宠妃所作的《长门赋》更是博得龙颜大悦,其中一段
抚柱媚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
日黄昏而绝望兮,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我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秋水望穿的影子,莫非是相公在千里之外,也一样眺望着远方的家乡,思念着家中为他独 倚轩窗的文君吗?
无数次的抚琴,无数次的填词,无数次看落叶飞舞,无数次望落英堆积。日子在痛彻心扉的等待中缓缓流过。如此的等待,等暗了月,等落了花,等乱了心,终于等来了相公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那是怎样的喜悦呵,望见相公伟岸的身躯由远而近,披着一肩斜阳一步步向我靠近,那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一道风景。我忍不住任泪水再度泛滥。
“一别多日,夫人竟消瘦至此,让我这荣辱浮沉半世换来的中郎将做着还有何兴味?夫人要好生调养,酒馆今日起关闭,从今往后,我在京城为官,夫人就在府中插花,弹琴,读书,品茶,悠哉游哉地作好中郎将夫人,可好?”我满足地随声附和:“一切由相供安排。”
一切就这样悄悄起了变化。相公成为了全城的骄傲,文人墨客,达观显贵,纷纷慕名而至,与相公攀情论友,爹爹也对当初的决绝后悔自责不已,差人送来妆奁百万,并准云儿前来同我做伴,我又再度成为了爹爹心中的骄傲,荣耀。
其实,这一切于我而言,便如同眼前袅绕的云烟,美丽却虚无,一阵风吹过,即了无痕迹。而我,要的是一生一世。
……
年去岁来,时光如流水般逝去,没有了当垆沽酒的辛劳,岁月依旧无情地刻上我的发鬓眉间。铜镜中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而功名利禄,也磨去了相公铮铮铁骨,浩浩正气,脉脉温情!
从何时开始,昔日的红袖添香已遥不可及,琴瑟之愉也恍如隔世。我亲自下厨烹制的特色小菜,特地从江南购得的雨前龙井,空灵悠扬的梧桐琴语,竟都渐渐被相公淡忘,终日耽于逸乐,昔日的浓情蜜意,竟不抵花街柳巷的一夜沉醉!守一盏残灯,燃一烛清香,形影相吊,日子重又在等待中轮回。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今日,忽然从京城来了一位官差,捎来相公一封书信,我急急拆开,竟见一张素笺上只廖廖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相公的心意昭然若示,分明是他有了弃妻之意,故意写信刁难,我不由悲从中来,疾笔回书道:
“一别之后隔山水,二地悬念盼夫君。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啊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尽,百里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焰,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的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的风筝线儿断。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忿然写完这首倒叙诗,我欲哭无泪,肝肠寸断。相公收到此诗后,深感愧疚,便停了休妻之念。
如此又是数年。恨我那薄情郎故计重施,又是修书一封,言欲纳茂陵佳人为妾,望文君见谅。痴心的眼泪早已流尽,萧萧秋风凄凄秋雨鼓动我凄冷的心,浮华一梦,难道这就是我今生的宿命?我决定亲自前往京城,与君一别。
置身西安,念及往日种种,我才明白,原来相如的名字已写满了我的一生,我依旧想做他的妻。
经当年的旧友王吉安排,我抱琴来到了相公常宿的香满楼。隔窗望去,相公果然在与一红衣女子吃酒作乐,我心欲绝。拂去琴上的灰尘,一曲久违了的《凤求凰》再度从指间流出,清音划破夜空。屋内的欢笑嘎然而止,我听到相公讶意的轻唤,“文君!”我继续低首操琴,调音忽转,琴声由《凤求凰》的情意绵绵转而凄楚苍凉,我随之唱道: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徙徙,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一曲唱罢,铿然一响,弦断!而我,也是泪流满面。抬头望见相公已满面羞愧地立于琴前,半晌,颤声道“夫人待相如义重如山,昨日种种,不敢相
忘。请恕相如荒唐,做出此等不堪之事,动此不堪之念。今日司马相如立誓于此,此生此世,只与夫人偕老终身,苍天在上,如有半点负心之意……”
“相公!”不等他重誓立完,我急急拦住,“不必再说了,相公肯回心转意,文君欣慰。只盼从此我们相依相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相公终又回到我的身边,回首前尘,恍然一梦。
2003.04.05